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科學人雜誌 4月號/2023

特別收錄 / 編輯的話:

明亮的夜,人造的星――告別曾有過的寧靜星夜

文 / 孫維新

1995年6月29日的傍晚,我正在美國加州大學里克天文台(Lick Observatory)的觀測室裡整理晚上的目標資料,駐站天文學家史東(Remington Stone)進來叫我:「要不要去外面看一個即將發生的歷史畫面?」我們來到戶外山邊,暮色漸濃,史東指著仰角35度的天空一隅,讓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該處,他自己看著錶倒數計時:「五、四、三、二、一……」,瞬間該處竟出現一顆正在緩慢移動的亮星!這是一個如此奇妙的畫面,我訝異而驚喜地看著這個亮星橫過頭頂,消失在天際的另一側。

那顆星不是自然天體,那是美國的太空梭亞特蘭提斯號(Atlantis)和蘇俄的太空站和平號(Mir)連在一起牽手飛行的壯觀畫面!也是1991年蘇聯解體、冷戰結束後,美俄兩國第一次在太空中的真誠合作。

美東時間那天早上6點,亞特蘭提斯號來到地球上空394公里處,從稍低一些的下方軌道,逐漸抬升接近和平號,下方軌道環繞地球的速度稍快一點,才能追上軌道高一點的和平號。

當和平號上的俄國太空人第一眼看到太空梭,就開始播放俄國民謠表示歡迎。經過兩個小時的逐漸接近和精巧控制,太空梭的指揮官吉布森(Robert L. Gibson)和和平號的指揮官德朱洛夫(Vladimir Dezhurov)穩定地將100噸的太空梭和123噸的和平號對接在一起,瞬間這個結合體就成了有史以來在地球軌道中最大的人造物體!

雙方打開艙門,吉布森和德朱洛夫相向漂近,緊握雙手,慶祝這個歷史時刻,然後交換禮物,美國人帶來了巧克力、水果,和鮮花(好看但不實用),俄國人則奉上傳統迎客的麵包和鹽(不好看但實用)。這個結合體共飛了五天,分開時太空梭載回了三位原先在和平號上的太空人,兩俄一美,這個軌道對接任務前後進行過11次,成為接下來從1998年開始建造國際太空站(International Space Station)的先期計畫。今天大國交惡,再回看這段歷史,讓人不勝唏噓。

您會不會好奇,為何當時這個「亮星」會突然出現在仰角35度的天空,而不是在地平線上升起時就可以看到?因為當時太陽角度已經很低,這個結合體要繞出地球陰影才會被太陽照到,也才會反光讓地面看見,所以我們才會看到它在天空中某一點突然出現!

這次的觀察,終於讓我完成了心中願望,前不久1993年12月2日的一次太空梭任務,是要去修復哈伯望遠鏡不能聚焦的問題,就在修復成功之後,我遇到這次任務的主要科學家赫斯特(Jeff Hester),他跟我誇耀他在這次任務的發射現場看到的景象:就在12月2日的凌晨,太空梭奮進號(Endeavour)點火升空,大約80分鐘之後,現場人員的頭頂上劃過一顆一等亮星,那是哈伯望遠鏡!隔了10分鐘之後,又看到一顆一等亮星追了過去,那就是太空梭!聽了他的體驗令人神往,我自此希望自己也能看到低軌衛星能橫過天際的畫面,終於,在1995年於里克天文台完成了這個願望!

但接下來呢?

近年來在地球低軌道中的衛星越來越多,即使您不想看,它們都會在您眼前晃來晃去,更不用說天文觀測者的廣角長曝光照片,常常在完成之後,會看到畫面上有著許多白色斜線,這些就是低軌衛星們反射陽光在圖像中留下的軌跡,我們的星夜,是否已經無法回到曾經有過的寧靜?

2019年地球周遭有3300個使用中和已廢棄的衛星,到2023年這個數目已經來到6300個,從目前各國申請衛星執照的數量來估算,過幾年地球軌道中的衛星會超過6萬5000個,那時當我們走到「星空」之下,仰頭看到的光點,每15個就有一個是人造衛星。我就想,除了「認識星空」這門課之外,是否我應該加開一門「認識衛星」?免得同學們在星空下許願許錯了對象

這些低軌衛星來自各個希望能自創環球通訊的國家,其中尤以美國太空怪傑馬斯克(Elon Musk)最為關鍵,他的「星鏈」(Starlink)計畫第一期要發射1萬2000顆低軌通訊衛星,第二期要發射3萬顆,最終形成一個巨大的衛星網,密密麻麻地包裹住地球,建構一個以這些衛星為基地台的地面6G網路。目前「星鏈」衛星已經有3000多顆進入軌道,您只要付上599美元購買設備,每月再付上119美元,就能使用目前初步開始運作的「星鏈」系統。

這期《科學人》雜誌我們結合了主題文章〈低軌衛星――星空殺手〉,邀請了葉永烜院士就低軌衛星如何影響天文觀測,撰寫一文〈夜空的星星危機〉,葉老師的文章清楚而完整,不僅介紹了各國發射低軌通訊衛星的現況、這些衛星對地面光學和電波天文觀測的影響,也提到了這些衛星壽命有限,年限到了失效崩解,將對地球周邊的太空環境產生極大的污染。

在過去數十年裡,太空先進國家一頭熱地將大量衛星射入軌道,卻沒有辦法在其壽命告終時妥善處理、不留危害給後人,這是這些國家必須扛責的惡行和無從迴避的責任。但「危機就是轉機,轉機就是商機」,往後20年「太空垃圾」的清除將是太空行業最大的市場之一,目前仍是藍海一片,台灣的有志青年,平常就會去「淨山」、「淨灘」,有沒有想過要去「淨空」?

面對天文學家排山倒海的指責和質疑,馬斯克仍然保持一貫的狎謔笑容,持續鬼扯,說是會將衛星表面的反射率降到7等,比6等星更暗,就不會有影響了,但這對天文觀測一點用處都沒有,的確,6等之後一般民眾肉眼就看不見了,但天文圖像多半需要長時間曝光,9等或10等就已經是亮得不得了的星,我自己的博士論文做的是「明亮的類星體」,亮度是16等,比6等星的「星鏈」衛星要暗上一萬倍,這該怎麼說?

針對本期的這個主題,我聯絡了中央大學鹿林山天文台的林宏欽台長,請他問一下使用過這個研究型天文台的同仁,有沒有遇到過衛星軌跡污染圖像的狀況。剛開始的回應都還好,因為多數師生都使用長焦望遠鏡觀測,視野小,不太容易受影響,但後來收到一張清華大學天文所陳文心同學在鹿林拍攝的彗星照片,那上面的白色線條數量之多,令人難以置信!葉永烜老師把這張照片用在他的文章之中,請讀者參看,我算了一下,這張照片上竟然有45條斜線!畫面中央的那顆彗星,據說是主要目標,被無數白色線條緊密包夾,看起來憋屈得可憐!

這期《科學人》雜誌的封面,我們使用了「全國大學天文社聯盟」錢昕同學拍攝的圖像,彗星C/2021 A1(Leonard)拉著長尾,正對著鹿林山天文台的一米圓頂,看起來好像是反過來從一米望遠鏡對夜空發射的一束探照燈光,相當精采!《科學人》的編輯發揮巧思,參考陳文心同學的衛星軌跡照片,將封面加上了螢光塗料線條,各位讀者初拿到手,會看到一個正常的星空封面,但是當您把這本雜誌拿到暗處,就會看到上面多了許多斜向線條,象徵我們的暗夜星空正在受到深刻且無法回復的影響。

我也希望藉此機會讓讀者能認識鹿林山天文台這個台灣之光,就請林宏欽台長提供了我文中這張廣角的「星軌」圖像,圖中下方前景是鹿林山天文台的設施,中央的畫面則是在長曝光時,夜空恆星運行拉出來的弧線,可以看得出來,所有的星點都在圍繞中央的北極星轉圈圈!這幅圖像的科學內容相當豐富,我們可以看出北極星不在正中不動,它也在繞一個小圈圈,半徑大概是0.5度,也就是說北極星和真正天北極那一點大概有一個滿月的距離!另外可以從每顆恆星畫出來的弧,算出這張片的曝光時間,這不難:要拉出一整個圓圈360度的星軌,要等地球自轉24小時,所以如果這個弧是30度,那這張照片的曝光時間就是兩小時了。如此壯觀震撼的圖像,要是上面遍佈大量平行白線,我們看了會作何感想?

這張圖像還有更令人傷感的一點,就是地平線上的城市光害。試想,我們已經是在海拔2860米的中央山脈上,是在遠離塵囂的玉山國家公園裡,但仍不能免於西部城市經由大氣雲層反射所造成的觀測光害!記得有一回和林宏欽台長站在圓頂外星空下,看著西邊地平,他隨手指向那一叢一叢的光:「那是彰化,那是台中,那是豐原……。」

城市的燈光越璀璨,表示文明越進步,生活越方便,而這個方便與進步,也包含無遠弗屆的手機訊號,這對第三世界低度開發國家尤其重要。不久的將來,當人手一支「特斯拉」手機,全天候接收來自「星鏈」衛星的訊號,即使您爬到了珠穆朗瑪峰的頂端,手機仍然是6G滿格,那時您抬頭仰望被衛星軌跡嚴重污染的高原星空,再低頭看看手上的6G手機,不知您會指責馬斯克,還是感謝馬斯克?

 

催眠 潛意識的奧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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